一

大约是六月初，奔儿弟一天放学回家，拿出几粒种子，神秘兮兮地说是科学老师奖励的西红柿

种子，是从太空带回来的。我虽然心里也知道此时一个优秀的母亲应该表现出惊喜，大加赞叹，但就是做不到，无趣地质疑起来：“太空带回来的种子，数量总归不多吧？那么珍贵的种子，老师哪儿来的？就算老师有，随随便便就发给你了？”奔儿弟一脸不服，小胸脯一挺，自豪地说：“不是随随便便给的！老师今天给种植好的同学发奖励，我种的豌豆长豆荚了，这是老师奖励我的！”

真激动人心，我也别杠了，优秀老母亲归位：你可真棒！太空种子这么不一般，赶紧接茬儿种吧。奔儿弟兴奋得跑前跑后，找来小碗，先把种子用晾过的水泡了两天，等变得软和些，再埋到土里，浇水，保持土壤湿润，每天放学回家前去察看。过了几天，果真探头探脑长出小芽，一共三株。新生命萌发的喜悦自不必说。

二

说回获奖的豌豆。开春时科学课上发了几包种子，过了一段时间，老师说可以种了，比比谁种得好。我便帮奔儿弟准备好花盆，播了种。

再说起花盆。去年动辄有无法买菜风险的时候，我看网上有人分享阳台种菜经验，觉得很不错。特殊时期一家老小吃喝的重任在肩，我觉得必须行动起来。但我这么靠谱的人，稳妥起见还是先请教了一下高手，说种菜很简单。于是我头脑发热，忘记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差别，陷入激情加盲目自信的陷阱，说干就干，买回来一堆花盆和种子、肥料、杀菌剂，全全乎乎的，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。

过程……就不说了，结局就是我落下一堆盆，空盆。为种菜买的盆是长条形的，可以同时播不少种子。奔儿弟说要种植，我就只给了他一个盆，觉得种在一起就足够了。于是惹出了事端。

当时是春天，春风宜人，也宜花，奔儿弟的播种很快见成果，长出小苗苗，奔儿弟喜爱不已，用心照料，小苗们茁壮成长。一天奔儿弟放学回家，大惊失色地跑来问我：“妈妈我的牵牛花呢？”什么牵牛花？我一时没回过神儿。奔儿弟哭咧咧：“我种的花啊，两棵牵牛花不见了。”我不知道啊，你问问姥姥。

姥姥也大吃一惊：“那牵牛花是你种的吗？你种的不是豌豆吗？我今天看了看，豌豆里长出来两棵牵牛花，我寻思着怎么还长草了？它长得又高又快，多影响豌豆啊，就给拔了。”

奔儿弟一听再也忍不住，号啕大哭：“我把豌豆和牵牛花种在一起，那不是草，是老师发的种子，让种的。老师还让观察，还得比呢，您给我拔了……”

我和姥姥面面相觑，两脸愧色。说起来我也有责任，姥姥拔之前其实念叨来着：“豌豆种得真不错，怎么还长了草，这打碗花长得快，弄点营养都让它吸收去了。”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听着，还在想小时候听到的故事，说牵牛花也叫打碗花，拿它进家门就会打碎碗，多迷信又有意思的说法，以后的孩子们还会知道打碗花吗？光顾着神思飞扬了，哪想得到该不该拔的事儿啊。

三

屋漏偏逢连阴雨。过了几天奔儿弟去同学家玩，同学拉着奔儿弟欣赏：“你看我的牵牛花都有花骨朵了”，奔儿弟当时忍着，回家就眼泪汪汪：我的牵牛花如果没拔的话，也应该快开花了，赔我的牵牛花。

我和姥姥又一次面面相觑，答应去野地里找一下。可东西就是这样，不想找的时候随处可见，想找时死活找不到。不知是没太上心，还是确实没有，反正牵牛花没赔成。

船迟又遇打头风。又过几天，老师在课上请同学们分享种子的成长，那小同学的牵牛花开花了，被老师表扬，并发了小奖品。奔儿弟回家边说，边再一次委屈得眼泪汪汪。我和姥姥再一次惭愧地大眼瞪小眼。 

好在豌豆长起来了，不知道跟拔掉“野草”有没有关系，几棵豌豆随风招摇起来，先是探头探脑长出小小的芽瓣，很快绿色变得厚重，一片片叶子争先恐后地伸展着，茎也越来越高，几棵豌豆连在一起，长得密密实实。到五月底的时候，已经结出不少豌豆荚，饱满翠绿。

奔儿弟终于可以神清气爽，分享他的种植成果了。于是一次课上，就有了前面说的老师奖励的“太空”西红柿。

四

西红柿种下后，我和奔儿弟都很上心，轮番浇水，保持土壤湿润。三株里面有一棵长势最好，另两棵小一些，但也都生机勃勃。中间有一次我们离京一周多，回来叶子有些枯黄，迅速浇水补救，很快又绿意盎然。

就是长得慢。一个月过去了，两个月过去了，将近三个月的八月底，它们仨做着伴儿，齐整整地站在那儿，仍然小小的，绿绿的，既不使劲蹿个儿，也不开花，更别提结果。我不禁有些着急，种西红柿我是有经验的，印象里是清明前后种，到六七月份已是硕果累累，然后枯萎，前后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。眼见着秋天马上到来，都要过季了，还一点动静没有，这真是会结西红柿的西红柿吗？

但它的血统是无可怀疑的，每次一走近，便闻到扑鼻的西红柿清香。这种纯正浓郁的清香带着小时候的味道，现在的西红柿已经很少见了。我经常闲着没事儿就凑近，深深吸一口气，童年的欢笑和香气仿佛穿透几十年的光阴，在眼前闪烁。

五

种植物时，不管你种的是树、花，还是西红柿，它是谁，你便期望它长成谁。种下棵豌豆，你不会期望长出土豆；种下棵花，你不会要求它长成参天大树。这就是种植和育人的不同。育人时，我们不管自己是谁，更不管自己种下了什么，只有无穷的期望和想象，要求这，希望那。殊不知，很多时候，在种下的一刻，一切便已注定，于物于人，最好的培育或许应该是顺应天性，顺其自然吧？

十月初的一天，我们惊喜地发现，西红柿开花了。小小的花苞，嫩黄嫩黄的，悄悄绽放了笑脸，一朵两朵，慢慢开出好多黄色的花，在绿油油的茎叶间，娇俏着别样的美丽。

原来它会开花啊，我跟奔儿弟长舒一口气，欢喜不已。“它什么时候结西红柿？”奔儿弟又有了新的期盼。那我可不知道，北京的天气很快变冷，别说结西红柿了，可能这花儿也要保不住。虽不落忍，但我还得实话实说，表达着担忧。

奔儿弟听完有些失落，但也没气馁，该干嘛干嘛，依然坚持浇水，用心养护。西红柿在开花后仿佛获得了蓬勃的能量，长势加快，很快有近一米高。一天又一天，花开了一个多月，新花不断长出来，旧花枯萎凋谢，但仍然没有长出小西红柿。

六

不知道是不是每家都有一个巡视员爸爸，不怎么干，主要负责查。他们眼睛贼亮，全方位监督，无死角找茬儿：这个买得不好，那个要少吃，这个班报得不对，那门课早应该停了，这书怎么还没扔，那活怎么还没干……要是有“家庭大发现挑错儿”这个比赛项目，他们个顶个都能拿冠军，不用担心名额，可以并列。这眼神儿是不是绝了？可一说到让他干活，他瞬间眼花兼眼瞎，啥也看不见。嗯对，这说的是别人家爸爸，我们家肯定不这样。

上周的一天，二姐夫蹓跶到花架，观察了一会儿，发表感言：“这些西红柿都拔掉吧。”为什么？我支楞起干架的劲头儿耳朵。二姐夫：“也不长西红柿，留着干嘛？”不长西红柿就要拔了？那需要拔的可多了，长春花也要拔，天竺葵也要拔，还有虎刺梅、法师、多肉……都得拔，它们没一个长西红柿的！

二姐夫见我拉开架势准备抬杠，声音矮了八度：“可是西红柿它不长西红柿……”西红柿确实不长西红柿，可是它叶子通绿，一直开花，长得好好的，它喜欢这样，就这样呆着呗。你闲着没事儿拔它干嘛？再说拔了奔儿弟能让吗？

可能是想到跟自己一样护东西的儿子，二姐夫讪讪地走开了。

七

这周一晚上，我闲来无事又去瞅了一眼，忽然发现在西红柿顶端一个枝蔓上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粒西红柿！它约有指甲盖那么大，像一颗绿色的小灯笼，挂在那里，圆润饱满，充满了新生的张力。

我大呼小叫地喊来奔儿弟，通报了这一好消息。我们兴奋地又是击掌又是拥抱，既为这漫长的等待欢呼，也为这生命的奇迹惊喜。二姐夫也赶紧凑上来观看，惊奇着：“这么长时间了，还真能长西红柿啊！”

竟然能长？果然能长！当然能长！！！

一粒种子，一粒有生命力的种子，许以时间，给予空间，终会突破一切尘埃，长成应有的样子。瞧它呀，不以人类的期待，不按预设的轨迹，慢慢悠悠，不急不躁。等时间一到，即使秋意萧瑟，冬寒料峭，它依然兀自生长，伸枝展叶，开花结果。它是什么，便终究会是什么。

在漫长的等待期里，请别对比，别嫌弃，也别着急。长得矮，可能因为要蓄更多的势；长得慢，可能因为有更持久的生命力。还可能，只是因为它不是一棵普通的西红柿，它来自太空啊！

作者：陈二啊 授权发布